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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荡的后殿内,仅有顺和帝、顺和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高轩和叶琼三人。
叶琼低着头跪在殿堂中央。
坤宁宫后殿虽然也烧了地龙,但膝下的青石砖依旧冰冷又坚硬,叶琼却跪得笔直,姿态端丽,仿佛她面对的不是当今的天子,倒像是在私塾里等着回答先生提问的恭敬学子。
顺和帝捏着那有些卷了边的舆图,不自觉地也放松了姿态,立在一边的高轩忍不住挑了挑眉,心中对于叶琼更加高看几分。
不愧是叶老帝师的亲孙女,还被邹老先生收了徒,光是这份气度,放眼整个京中那也是翘楚了。
却不知即使冷静如叶琼,手心里也冒了不少的汗。
顺和帝在位二十多年,自有其威势,若不是前世叶琼常伴太后身边,也跟着见了陛下多回,若今日叶琼真的只是十二岁的闺阁少女,怕是真的要失态了。
对比了舆图和在京中奏报中看到的内容,确认没有差别后,顺和帝终于开口道:“叶琼,你是如何知道疏散京郊百姓的,难道仅仅只是凭借着这份舆图吗?”
跪在地上的叶琼先一叩首,再一字一句谨慎地答道:“禀陛下,民女确实是凭借着这份舆图,才知道秋汛到来时,京郊何处有可能被淹,并依照着疏散百姓的。”
顺和帝不信,冷声道:“仅凭着舆图,你就敢做出这样的大事,就不怕这舆图不准吗?”
最后半句话,顺和帝特地提高了音量,语气带了怒意。
高轩忍不住心中一跳,斜着眼注意着殿中的叶琼,天子之怒压在头顶,不知这叶二姑娘可受不受得住?
叶琼装作被吓到的样子,以额触地,声音虽有些抖,但依旧吐字清晰地说道:“民女不敢瞒着陛下。民女敢做下此事,不过是有三个缘故,不知陛下可愿听民女细讲?”
高轩心里噗嗤一笑,这叶二姑娘,原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,不是真的不怕,但也是真的聪明,这说法一出,陛下必定要追问的。
顺和帝也没想着对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怎么着,若是平常官吏敢这样说话,顺和帝早就甩脸让人拉下去了,但叶琼这样说,顺和帝倒觉得新奇起来,便缓和了语气说道:“你说说吧。”
叶琼果然作出惊喜的模样,直起身讲道:“一来,这舆图上的圈是民女父亲所画,作为女儿,民女自然相信他的能力,也坚信他不会害民女。”
顺和帝的神色更加缓和,说道:“这是你的孝心,继续说吧。”
叶琼松了口气。
大凉朝历来看重孝道,拿这一理由开头,总不会出错。
叶琼又说:“二来,是民女知道水往低处流的道理。舆图上用朱红色圈出的几处,要么地势低洼,要么处于山谷之中。民女查过县志,求证过这几处往年大雨时就多发涝灾,因此更加坚信了这舆图的准确性。”
顺和帝摸了摸下巴,高轩瞅着,暗暗点了点头,知道皇帝这是认可了这一理由。
最后,叶琼说:“三来,人命关天。若是舆图真的出错,不过是劳烦百姓白跑一趟受些损失而已;若舆图无误,或者哪怕只有一处地方是圈对的,那也是救下了不少性命。若民女因惧怕担责,明知人命将陨却选择袖手旁观,那民女又和杀人凶手何异?”
顺和帝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,又向叶琼抛出一问:“朕听闻,百姓之间人人夸赞叶家为积善之家,叶家声望日隆,你如何看呢?”
叶琼心头一跳,叶家声势愈高,让顺和帝起疑了。
还好,这本就在自己的计划之中,叶家积善之家的名声是百姓自发带起来的,叶琼不过是助推了一把而已。
顺和帝召见叶琼,便是已经有了重新起用叶家的念头,因此,他不会在意叶家在此事中的小手段,说不定还会因为叶家的小心思更加安心,毕竟过于纯良的官是无法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立足的。
顺和帝忌讳的,是无中生有。
叶琼暗中捏了把汗,故作天真地说道:“陛下,恕民女直言,叶家是否是积善之家,民女无法断言。但百姓心中是有杆秤的。民女曾跟着师父去京中善堂救济流民,流民中无人不称赞陛下督建善堂之举,让他们能有片瓦遮身。谁对百姓好,百姓心中自然有数。”
高轩心中乐呵起来。
这叶二姑娘不愧是读书人,嘴可真甜,拐着弯的夸了叶家又夸了陛下,陛下最在意民心,这可真是拍马屁拍到位了。
顺和帝的眼中果然流露出了些许笑意,他斜着眼睨了高轩一眼,说:“高轩,你怎么在朕身边服侍的?叶二姑娘身上还带着伤呢,也不提醒朕一声。”
高轩笑着认错,顺和帝又对叶琼说:“你先起来吧。皇后宫中宴席不错,你也尝一尝吧。”
叶琼站起,低头应下,嘴角微微上扬。
观陛下的反应,看来自己答得不错。
问过自己,陛下应该会再问问父亲和大伯父。
父亲和大伯父为官多年,是有真材实料的,面对陛下的提问,当比自己更加应对自如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坤宁宫中,王皇后命人摆了小宴,丽装的宫人穿梭其间,却连一声咳嗽也不闻,井然有序,只有碗盆轻碰之声。
皇家用膳自有规矩,一场小宴吃得寂静无声,叶琼按照宫中礼节,只根据宫人的布菜吃了一些,看得一旁的南平郡主姬沁儿瞪大了眼睛,可惜食不言寝不语,等到宫人撤了饭才说:“你用饭时可真像学了多年规矩的。我刚进宫的时候,可害怕了,只管低头猛吃,结果还吃撑了肚子疼闹了好大的笑话。”
王皇后和满殿的宫人皆笑了起来,王皇后笑着指着姬沁儿说:“你还说呢,那时候锦瑟都忍不住提醒你吃慢点了,你还只顾着吃,我还当你饭量天生这么大,悄悄让小厨房又备上了茶点呢。”
锦瑟是王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,闻言也笑了笑。
叶琼也微微一笑,对姬沁儿说道:“我祖母沈太夫人常进宫的,我进宫前特地跟着她学了宫规的,深怕失了礼数。”
说着,叶琼又故作苦恼地说:“若我没做好,祖母是要打手掌心的。”
王皇后暗暗颔首,这才像个十二岁少女的模样。
姬沁儿却咯咯笑了起来,说:“原来你也要打手掌心的,我学宫规的时候,也被皇后娘娘打了手心的。”
姬沁儿笑得天真烂漫,叶琼的目光微微一闪,心中不自觉地闪过同情。
南平郡主姬沁儿,父亲南平郡王死在九年前南越和大凉的那一战之中。
那场大战之中,去世的还有前去南越和亲的,顺和帝和王皇后唯一的孩子,大公主姬洛宓。
为了抚恤功臣,大概也有为了给丧女的王皇后找一个慰藉,姬沁儿才被接入了宫中。
因为这一层原因,顺和帝和王皇后对姬沁儿极尽宠爱,才养成了姬沁儿这番烂漫的性格。
可惜,姬沁儿最后落得和那位嫡出公主一样的结局……
主位上的王皇后倒是对姬沁儿喜欢叶琼有些惊讶,原本身体不佳的她起了些兴致,说:“今日难得出了晴天,叶二姑娘也在,沁儿,我们一起去御花园走走吧。”
姬沁儿对王皇后肯出门很是欢喜,笑着说:“好啊,我前几日还看到花房里的山茶花开了,一株上开了好几种颜色呢!”
众人说说笑笑着向御花园出发。
叶琼忍不住心想,皇后将自己留在宫中,大概是父亲那边还没有出个结果。
不知今日,能否一起归家呢?
与此同时,文渊阁内,暂时卸下了镣铐,被太监们洗刷了一通的叶祁舒和叶祝锦正跪在御座之前,身前立着几位内阁大臣。
说起来有些好笑,几位内阁大臣与其说是立在叶祁舒和叶祝锦身边,倒不如说,是和顺和帝一起绕着文渊阁内一个奇怪的木质模型打转。
话要说回到刚才,顺和帝请了叶祁舒和叶祝锦来亲自讲解,京郊那座唯一没有被秋汛冲垮的大石桥是如何建立起来的。
叶祁舒便提出,要借木工所需材料一用,搭建个模型更直观些。
顺和帝大手一挥,让叶祁舒在文渊阁的一处小房间里快速建了模型,却没想到叶祁舒的手这么巧,真的在短时间内,在小小的方寸之地上盖起了个缩小版的“大石桥”,旁边还有一座差不多大小的圆拱桥。
但无论是顺和帝还是几位内阁大臣,都对着这模型傻了眼。
顺和帝见身边的内阁不敢先开口发出疑问,就对叶祁舒说道:“叶祁舒,你来演示演示,这‘大石桥’是怎么发挥作用的。”
叶祁舒称是,对早已准备在侧的小太监说:“还请公公去搬个小水缸来。”
小太监不敢动,这里可是文渊阁,哪里会有人往文渊阁里搬水缸的。
顺和帝随和地摆了摆手,说:“去吧。”
小太监才敢挪动了腿,叫了几个人哼哧哼哧地搬了个小水缸上来,还不忘往水缸里放了个水瓢。
叶祁舒再次请示,顺和帝说道:“你尽管来,不必在意我们。”
叶祁舒这才拢了拢袖子,用水瓢从水缸里先是舀了一小勺的水,分别泼向两座桥梁模型,两座桥均是纹丝不动,叶祁舒便说:“陛下请看,在平常水位不高,水流小的时候,这两座桥还看不出什么分别。”
说着,叶祁舒又快速舀了好几大勺的水,泼向“大石桥”和普通的圆拱桥,“大石桥”除了中间的大桥洞,两边还各自开了两个桥洞,总共五个桥洞,水流顺利地从五个桥洞中间排泄了出去,而另一边支开了中间一个大桥洞的普通圆拱桥,却很快就被冲垮。
内阁首辅李光霁拍手笑道:“臣看懂了,这多出来的几个桥洞把水都排走了,因此‘大石桥’才能屹立不倒。”
叶祝锦适时地插了一句话:“而且,因为这几个桥洞,大石桥比其他桥梁搭建所需的石材更少,户部需要拨的钱款也更少。”
武英殿大学士谢永彦看了一眼叶家兄弟二人,又看了眼顺和帝亮起的目光,拱手笑道:“恭喜陛下,觅得良才啊!”
叶祝锦的眼底闪过一丝兴味。
谢永彦是京城谢家的执牛耳者,和叶家算得上有亲缘关系,可他听三弟妹说了,三弟妹当时求上门,京城谢家可是大门紧闭的。
如今,倒是愿意替他们说话了。
谢永彦的话,说出了顺和帝的心思,顺和帝道:“叶家两位爱卿,确实是良才。叶祝锦,叶祁舒听命——”
叶祁舒和叶祝锦忙跪下叩首。
顺和帝说道:“原户部右侍郎叶祝锦、工部主事叶祁舒,于叫魂案中办事不力,本应重罚。然,朕念汝二人兴建大石桥,保京城交通不绝之功,许以功过相抵。叶祝锦,着降为户部主事,叶祁舒,着降为工部营缮所所副。你们二人,回去休整几日,再各自去上任吧。”
叶祁舒和叶祝锦赶忙谢恩,心中百感交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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